本文為臺灣公共衛生促進協會 陳美霞常務理事 為《重病的美國:大疫情時代的關鍵4堂課,我們如何反思醫療、人權與自由》一書所寫的推薦序。
史奈德在他的「致謝」中自謙:這本書是他「從充斥種種問題的美國醫療體系逃出來的故事」,然而,以筆者多年對美國醫療體系及其與世界其他國家比較研究的了解,我卻認為,這本書是從更積極的角度,是作者身為一個良心知識分子對美國醫療體系的控訴。
讓我們先簡單分析美國醫療體系。美國雖然是世界最富強的國家,醫療體系卻是全世界最沒有效率的:美國人口占全世界人口的四%,全國總醫療保健支出卻占全世界總醫療保健支出的幾乎一半!在二○一八年,他們的醫療保健支出已經是三˙六兆美元這樣的天文數字。
美國的醫療體系是世界上市場化程度最深的。本該是治病救人的場域,卻變成醫療商品買賣、醫療資本家賺取利潤、華爾街投資家的最愛。美國也是西方已開發國家中唯一沒有全民健保的。醫療資本不斷擴張的結果,使得人們的醫療費用異常高,保險費也水漲船高,許多美國人買不起醫療保險。十年前,美國沒有醫療保險的人有四千六百多萬,歐巴馬上台後,推出「歐記健保」(Obamacare),協助美國人買保險,但目前仍有兩千八百多萬美國人沒有醫療保險。沒有醫療保險的美國人不敢生病,因為一旦生病就很可能傾家蕩產;有醫療保險的人也終日惶惶不安,因為保險不見得給付所有的醫療費用。
美國的醫療科技在西方國家首屈一指,但醫療體系無論在醫療服務的價格、品質、可近性、公平性、安全性等等方面,卻是二流的。美國人的健康以嬰兒死亡率及平均餘命評估,在已開發國家中敬陪末座。而過去五年來,美國人平均餘命處於停滯狀態,其中兩年甚至不升反降。
接著,讓我們將美國醫療體系與世界各國做個比較。醫療體系分兩大面向──財務支付制度及醫療服務提供系統,就此兩大面向分類不同國家的醫療體系,大致可分三大類:國家健康服務體系(National Health Service)、全民健康保險體系(National Health Insurance)、市場主導的醫療體系(Market-driven Medical Care System)。
擁有國家健康服務體系的國家包括英國、丹麥、挪威、瑞典等。這個體系最大的特色是,國家的健保財務支出主要來自政府稅收,而醫療服務提供系統也大部分是公部門。因此,這些國家的健保體系提供的醫療是一種社會福利、不是商品,人民不需繳保費,看病時基本上不需自掏腰包,也沒有部分負擔。這樣的體系把人民的醫療視為政府的責任,是人權,不是特權。因此,以多數人民的立場來看,此醫療體系是最文明的。
擁有全民健康保險體系的國家/地區包括加拿大、德國、法國、日本、韓國與臺灣。這個體系主要以社會保險支付人民的醫療,確保全民或大多數人民生病時可以得到基本的醫療支付,不至於傾家蕩產。但是,這些國家/地區的醫療院所基本上是市場化的、是要賺取利潤的,因此,它提供給人民的醫療,不是像第一類國家一樣的免費服務,而是商品;除了少數低收入戶及殘障者以外,民眾生病必須間接以事先繳健保費、直接支付部分負擔以及自費支付全民健保不給付的醫療服務的方式,購買他們需要的醫療商品。在這些國家/地區,醫療不是人權,是商品。這一類醫療體系的文明程度比第一類國家稍差,但比接下來要談的第三類好。
我在前文提過,西方已開發國家中,美國是唯一沒有全民健保或全民免費醫療的國家。美國的醫療體系是完全市場化的,醫療是一種買賣關係,有錢人可以買到好的醫療商品,沒錢的美國人不但買不到可以治療他們疾病的醫療商品,還可能會因為支付極高的醫療費用而破產。醫療在美國是一個特權,不是人權。以大多數(尤其中下階層)美國人的立場來說,美國的醫療體系可以說是全球最爛、最不文明的。
我一直認為,生活在全世界最貴、最沒有效率、最不文明、醫療品質又是二流的醫療體系底下,美國人民在尋求醫療服務過程中,必然會遭遇諸多困難與挫折,也必然因而怒火中燒。然而,我過去居住美國二十年的經驗裡,幾乎沒見過美國人集體反抗這個體系的不合理、不公義,因此常禁不住在心底嘀咕:「美國人民,你為什麼不生氣?」
千禧年代末,自美返台後的我在任教的成功大學公共衛生研究所開課,其中兩堂談美國醫療體系的政治經濟學分析,我想要以影片教學引發修課同學的興趣,在搜尋教學素材時,找到了美國著名導演麥克˙摩爾(Michael Moore)的紀錄片《健保真要命》(Sicko)。這部紀錄片把美國草根人物受健康問題、疾病所苦,尋求醫療服務過程中的挫折、痛苦、無奈、憤怒,展現得淋漓盡致。看完這部紀錄片,我才猛然醒悟:原來美國人並不是不生氣,事實上,他們的怒氣一直悶燒,有如活火山,只要有良心的人起來組織他們,隨時可以爆發!
距離《健保真要命》二○○七年在美國轟動推出後十三年,二○二○年,新冠病毒肆虐全球,美國的確診病例數及死亡人數高居世界之首。全世界的人萬分驚奇與不解:美國公衛醫療體系怎麼了?就在此時,本書作者史奈德不幸得了闌尾炎,接著又因美國醫療體系的種種錯誤與缺陷得了敗血症、命在旦夕,他在短短三個月間進出五家醫院,重病三個月,在幾乎是災難性的醫療過程中撿回一條命、「歷劫歸來」。在重病中,他「一邊感到強烈的憤怒」、一邊寫下一些筆記,「試圖理解所發生的一切」。正是這個強烈的憤怒(與《健保真要命》中生病的美國人同等強烈的憤怒!)和書寫支持他活下去,並在「逃離美國醫療體系」之後,寫出這本書。
史奈德是美國耶魯大學傑出的歷史學者,鑽研東、中歐及納粹大屠殺歷史,著作等身,他的書得過許多學術獎項。從這本書可看出,他是一位有敏銳觀察力與深刻分析力的知識分子,而且更重要的是,他有反省力、有良心。第一個小孩誕生時,他正在維也納做研究,與妻子一起上當地福利體系提供的免費生產課程。當奧地利人告訴史奈德他們有「兩年有薪育兒假」,他防衛性地回以美國大學也給予他妻子「相對不錯的」三個月「無薪育嬰假」,沒想到奧地利人聽了很吃驚,答以「這根本不夠呀」、「美國福利制度似乎不太文明呢」。史奈德因此突然覺得自己「很丟臉」,羞愧地反省:他覺得自己在美國反正沒有比別人差,就心滿意足,於是就看不到美國醫療體系有多糟糕,更看不到它其實可以變得更好。他又進一步自省:就是這種遍及美國的心態,使得美國的福利制度、醫療體系的問題長久無法改變。正是史奈德的反省力、知識分子的良心,督促他有系統地寫出自己在醫療體系的經歷並出版。他知道,雖然自己「從充斥種種問題的美國醫療體系逃出來」,但還有許多人「至今仍深陷其中」,而且在新冠疫情下,這個惡劣環境可能變得更糟糕。
史奈德根據他在美國醫療體系治療闌尾炎及肝臟感染的親身經歷,加上對照在美國與在國外生產的經驗,用關鍵四堂課的方式闡述、分析美國醫療體系:第一堂論醫療應該是人權還是特權?第二堂質問:在利潤至上的醫療體系下,美國小孩從出生到長大成人的過程中,到底有沒有自由?(他指出,沒有好的醫療照護、沒有健康,就沒有自由)第三堂則指出,國家假如沒有提供人民應有的資訊及知識,甚至掩蓋真相,則人民沒有自由可言,更揭露川普總統許多掩蓋真相、隱瞞新冠疫情的嚴重度的行徑,嚴厲批判他以威權主義治理美國,進而威脅到人民的自由,甚至生命。最後一堂課,他以美國總統佛蘭克林的話「社會的病,就藏在大官的巨額薪酬和贊助之中」為引,批判在利潤與市場主導的美國醫療體系下,醫師地位大幅下降,再也沒有發言權與決定權,被保險公司及私人資本左右。史奈德認為,一個好的醫療體系,必須把醫療重新交給醫師。
美國在二戰後一直是資本主義世界中的霸主,再加上西方主流意識形態的影響,世界各地絕大多數人對美國的想像是:「美國方方面面都強,醫療體系也必然超好。」然而,在新冠疫情下,美國醫療體系幾乎完全無力保護人民的健康與生命,讓人們開始反思,原來自己過去對美國醫療體系的想像,與現實的差距是巨大的。正是在此時刻,聯經出版公司團隊有眼光與格局,理解到史奈德這本書的重要性,在美國出版後數個月內火速將之翻譯出版,為臺灣公衛與醫療的民眾教育做了令人激賞的功德。
本書短小精幹,中文翻譯順暢,讀者只要撥出週末一天半天的時間,就可以閱讀完畢。讀者若想更進一步了解美國人在醫療體系中的掙扎,看完本書,不妨再觀賞《健保真要命》這部二○○七年在世界最重要的坎城電影節首映時,獲得當場兩千位觀眾起立鼓掌長達十七分鐘的紀錄片。《重病的美國》與這部紀錄片,都代表美國草根民眾對醫療體系的悲歌與控訴,透過它們,我們能破除誤解與想像,更全面、真實地理解美國醫療體系,也更了解美國的問題。